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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唐敖把簽遞給起課的看了,隨即起了一課道:“此課‘紅鸞’發現,該有婚姻之喜。可惜遇了‘空亡’,未免虛而不實,將來仍是各棲一技,不能鸞鳳和 鳴。不知尊嫂所問何事?”唐敖道:“我問這段婚姻,可能不成?此人現在難中,可逃得出麼?”起課的道:“剛才我已說過:婚姻虛而不實,斷難成就。此人災難 已滿,指日即有救星;就只要脫火坑,還須耽擱十日。”唐敖付了課資,起課的去了。多九公道:“林兄災難既滿,為何還須十日方離火坑?”唐敖道:“此話離離 奇奇,令人不解。”吃過點心,付了茶資,信步走出。

遠遠有許多人簇擁著走來,二人迎上觀看,原來是些人夫擔著幾十擔禮物過去。多九公道:“後面那個押禮的,就是國舅內使,不知到何處送禮去?”唐敖 道:“上面俱用錦袱蓋著,自然是送國王的了。”多九公忙去打聽,回來滿面愁容道:“唐兄:你道國舅這禮送給那個的?原來卻是送給林兄的。”唐敖道:“此話 怎講?”多九公道:“那送禮人說:國舅因今日王妃進宮,送這禮物,預備王妃賞賜宮人。豈非送給林兄麼?”唐敖聽了,只急的抓耳搔腮。再望望,太陽業已西 墜,各處官員,都乘轎馬叩賀回來;那些罪囚,一個個也都喜笑而歸。不多時,國舅送禮人夫,也都挑著空擔回去。

二人見天色己晚,無可奈何,只得垂頭喪氣,回歸舊路。唐敖道:“剛才那起課的說:指日就有救星。若過了今日他還救得出麼?”多九公搖頭道:“今日如 果進宮,生米做成熟飯,豈有挽回之理。”唐敖道:“我剛才也是這樣想。若據起課所言,似乎今日又有救星,究竟不知怎樣挽回?再四思想,測度不出。大約那起 課的不過信口胡談,偏遇我們只想挽回,也不管事已八九,還要胡思亂想,可謂‘癡人說夢’了。但舅兄如此好人,將來竟作異鄉之鬼,這樣結局,能不令人傷 感!”多九公聽了,也是歎息不止。

信步行來,又到張掛榜文處。唐敖道:“我們初到此地,舅兄上去賣貨,小弟同九公上來,曾見此榜。那知在此耽擱多日,遭此飛災。這些時,不知舅兄怎樣 受罪,如何盼望!”一面說著,不覺滴下淚來。猛然心內一急,低頭想了一想,走上前去,把榜揭了下來,多九公摸不著唐敖是何主見,當著眾人,攔又攔不得,問 又問不得,惟有望著發愣。那些看守人役,上前問道:“你是何處婦人,擅揭此榜?那榜上的話,你可看明?”此時眾百姓聞得有人揭榜,登時四方轟動,老老少 少,無數百姓,都圍著觀看。唐敖看見人眾,因朗聲發話道:“我姓唐,乃天朝人氏,從外洋至此。治河一道。我們天朝無人不曉。今路過貴邦,因見國王這榜,備 言連年水患,人民被害,如鄰邦君王治得河道,小民得免水患,情願納貢臣服;若鄰邦臣民有能治得河道,財寶祿位,悉聽擇取:說的甚覺誠懇。因此不辭勞瘁,特 來治河,與你們除患,……”話未說完,早有許多百姓,挨挨擠擠,都跪在地下,口口聲聲,只求天朝貴人大發慈心,早賜救拔。唐敖道:“你們諸位請起。我雖能 治河,但財寶祿位,我們天朝那樣不有?這些我都不要。只要你們依我一事,我就即日興工。”眾百姓都起來道:“不知貴人所說何事?”唐敖道:“小可有個妻 舅,前因賣貨進官,現被國王立為王妃。聞得吉期定於今日。你們如要治河,大家即到朝前哭訴,放了此人,我即興工。如國王不以民命為重,不肯放他,縱讓財寶 如山,我亦不願,只好回鄉去了。”說話間,那圍著看的人,密密層層,就如人山人海一般。一聞此言,只聽得發了一聲喊,不約而同,齊向朝門而去。那些人役, 也都去回本官。

多九公得空到唐敖耳邊問道:“唐兄果然曉得治河麼?”唐敖道:“小弟並未做過外工朋友,那知治河!”多九公道:“你既不諳,為何把榜揭了?設或修治 不妥,虛費他的帑項,豈不連我們也弄出未完麼?”唐敖道:“小弟此番揭榜雖覺孟浪,但因要救舅兄,不得已做了一個‘火燒眉毛,且顧眼前’之計,實是無可奈 何。此時眾百姓前去,大約國王難違眾情,必是暫緩吉期。明日小弟看過河道,只好設法酌量。倘舅兄五行有救,自然機緣湊巧,河道成功;如光景不佳,不能結 局,即煩九公將船上貨物饋送鄰邦,求其拯救:只此便是良策。”多九公聽著,只是皺眉搖頭。登時有看榜人役,備了轎馬,把唐敖送到迎賓館。多九公只得充作僕 人,跟在後面。早有管事人預備酒飯,多九公另有下席一桌。二人正在饑餓,且飽餐一頓。飯後,多九公上船送信,暫安呂氏之心。回到賓館,仍同唐敖靜候佳音。

那些百姓聽了唐敖之言,一時聚了數萬人,齊至朝門,七言八嘴,喊聲震耳。國王正受嬪妃朝賀,忽聞此聲,驚疑不止,只見宮人進來奏道:“國舅有要事面 奏。”國王即命眾人暫避,把國舅傳進。國舅行禮畢,就把“天朝婦人揭榜,能修河道,因主上把他親戚立為王妃,意欲懇求釋放,才能興工。眾百姓現在聚了數萬 人,齊集朝門,籲求主上俯念數十萬生靈為重,釋放此人,以便即日興工,救拔生民,以免塗炭”等話,奏了一遍。國王道:“我國向例:凡庶民人家,從無再醮之 婦,何以孤家身為人君,反令王妃違此定例呢?”國舅道:“剛才臣已剴切曉諭:‘向來國中庶民,既婚後尚且不准改節,何況君上乃一國之主,豈有放回王妃之 理?’說之至再。奈眾百姓因吉期雖是今日,但王妃尚未進官,與業已進官不同,所以才敢籲懇施恩。”國王聽了,無言可答。忖了多時道:“既如此,卿就出去回 複眾民,就寡人業已進官,今日不能啟奏,到了明日,木已成舟,眾百姓也不能求我釋放,我也有詞可托了。”國舅再三懇求,無奈國王執意不肯,只得退出,回複 眾人。眾百姓聽了,惟恐到了明日,就難挽回,登時鼓噪,亂亂轟轟,喊成一片。國王聽見外面如此,心中著實害怕,明知自己理虧,意欲釋放,又難割舍。想了多 時,忽聽外面人聲漸漸鬧進官來,不覺發恨道:“索性給他‘一不做二不休’罷!”因命值殿尉官,率領軍兵十萬,立時征剿。尉官奉命,立刻點兵,只聽四面槍炮 聲震的山搖地動。眾百姓那裏肯退,都說:與其日後喪在魚鱉之口,不如今日被國主殺了,倒也幹淨。哭哭啼啼,更覺喊聲震天。國舅見百姓勢頭已急,惟恐人多激 變,分付眾兵無許動手傷人,隨又再三勸眾百姓道:“爾等只管散去。老夫自然替你們轉奏,務將揭榜人留下修治河道。明日府中候信,老夫自有道理。”百姓聽 了,這才慢慢散去。尉官把兵收了。 國王見眾百姓已散,隨即進宮,命林之洋並肩坐了。映著燈光,複又慢閃俊目,細細觀看,只見林之洋體態輕盈,嬌羞滿面,愁鎖蛾眉,十分美貌。看罷,心 中大喜。忙把自鳴鐘望了一望,因嬌聲說道:“你同我已訂‘百年之好’,你如此喜事,你為何面帶愁容?你今得了如此遭際,你也不枉托生女身一場。你今做了我 國第一等婦人,你心中還有什麼不足處?你日後倘能生得兒女,你享福日子正長。你與其矯揉造作,裝作男人;你倒不如還了女裝,同我享受榮華。我們且飲兩杯。 ”分付擺宴。又向宮人賜了許多珠寶金銀之類。不多時,酒席齊備。眾宮娥斟了一杯喜酒,教他奉敬國王。林之洋此時心如死灰,一時想起妻女,就如萬箭攢心;兼 之一連數日,茶飯不吃,精神恍惚,四肢無力,把杯接在手中,只覺戰戰兢兢,渾身發抖,那個酒杯倒象千斤之重,那裏遞得過去。正在勉強,只覺四肢發酸,把手 一松,當郎郎酒杯落在桌上。宮娥拾過,又斟一杯,林之洋接著,心中更覺發慌,登時又把酒灑了。眾宮娥只得替他代敬國王。國王命人也與林之洋斟了一杯,放在 唇邊,只得勉強飲了,隨後又是一杯,以為成雙之意。林之洋素日酒量雖大,無如近來腹中空虛,把酒飲過,只覺天旋地轉,幸而還未醉倒。國王又飲數杯,命人把 表取過看了一看,分付撤去筵席。霎時桃腮帶笑,醉眼朦朧,嘻嘻笑道:“天不早了,我同你睡罷。”眾宮人上前把林之洋外面衣裙寬了,又把首飾除去。國王也寬 了外面衣服,伸出一雙玉手,十指尖尖,把林之洋手腕攜住,上了牙床,放下鮫綃帳,竟自睡了。 這裏國王業已成親。

唐敖還在迎賓館,癡心妄想,另改吉期。等來等去,吃了晚飯,還無信息。正在盼望,恰好有幾個老年百姓從朝中回來,把尉官點兵征剿各話說了。唐敖這才 知其詳細,只嚇的驚慌失色。多九公道:“剛才唐兄說國王必是暫緩吉期,那知全出意料之外,並且大動幹戈,用兵征剿。看這光景,國王只知好色,不以民命為 重。過了今日,我們只好且充外工朋友,替他修理河道,弄點修金。若想林兄回來,只怕難了。”唐敖只急的抓耳撓腮。只見國舅那邊差了內使,押送鋪蓋過來;又 撥許多人役伺候。內使道:“我家國舅命我多多致意貴人:冷日天晚,不能過來;明日上朝見過國主,就來面商修治河道。貴人在此,諸多簡慢,只好當面再來請 罪。”說罷,同幾個庶民都去了。

次日,守候國舅,一直等到夜深,也不見來。多九公又去打聽,原來眾百姓已將國舅府圍的水泄不通,在那裏候信。唐敖這一夜更不曾合眼。次日清晨起來, 多九公道:“唐兄,你看:不知不覺又是一天了。據老夫看來:若象這樣,只怕我們吃了喜蛋才能回去哩。”唐敖道:“此話怎講?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同國王成 親,今已兩日。再過幾日,倘恭喜懷了身孕,你是國王的妻妹婿,這樣好親戚,豈不要送喜蛋麼?”唐敖急的無計可施,惟有專候國舅之信。

誰知國舅自從那日安頓眾百姓,次日上朝,國王只推有病,總不見面。把個國舅急的走出走進,毫無主意。並聞府中已被眾百姓團團圍住,專等治河回音,更 覺著急,又不敢回府。又恐唐敖走脫,因派許多兵役在城門把守。又差人時刻送酒送菜到迎賓館去,又挑了幾擔魚肉(又鳥)鴨之類送到唐敖船上,無非遮人耳目, 恐怕冷落之意。當日就在朝堂住了。

第二日,天將發曉,國王起來,大為不樂,將國舅宣來問道:“那揭榜婦人可在麼?”國舅奏道:“此人現在賓館,因國主沒有示下,大約今日就要回去。” 國王道:“他果能治河。我念生靈為重,原可施恩把王妃釋放。不知他治的究竟如何。莫若守他河路治好,再放王妃回去。倘修治不善,不能完功,虛費銀兩,即將 王妃留在此處,日後照數拿銀來贖。國舅以為何如?”國舅聽了,滿心歡喜道:“主上如此辦理,既不虛糜帑項,又安眾民之心;倘河道成功,也除通國大患:真是 一舉兩便。”國王道:“你就照此辦去。”

國舅來至迎賓館,見了唐敖,彼此敘了寒溫。原來這位國舅姓坤,年紀不滿五旬,聲音面貌,宛如太監。二人茶罷。國舅道:“昨日眾百姓齊集朝門,備言貴 人因念敝邦水患,特來救援。老夫適值朝中有事,不能趨陪,多有得罪,尚望海涵!至令親因在王府賣貨,忽染重恙,現在仍來獲痊,俟略將養,自然即送歸舟。至 立王妃之說,系小民訛傳,斷斷不可輕信。但但河一事,不知貴人有何高見?”唐敖道:“貴邦河道受病之由,小子尚未目睹,不敢謬執臆見。若論大概情形,當年 治河的,莫善於禹。吾聞禹疏九河,這個‘疏’字,卻是治河主腦:疏通眾水,使之各有所歸,所謂‘來有來源,去有去路’。根源既清,中無壅滯,自然不至為患 了。此小子愚昧之見,將來看過河道,尚望國舅大人指教。”國舅聽了,連連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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